从小到大,我们被灌输这样一种观念——“要做正确的人,做正确的事”。然而,正确就是通向进步的唯一道路吗,错误了就一无所有吗。笔者告诉我们并非如此。
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掌声和鲜花永远只属于100分的孩子,这虽然一定程度上激励了部分孩子努力用功,但它同时也让学习变成了一件特别无趣的事情。
更糟的是,“追求正确”的学习观是「反事实」的。
这里「反事实」的意思是,教育的目标不应该是让学生取得实质进步么?但进步的充分必要条件从来就不是“正确”,而是“错误”。
一、社会中那些“总是对的人”
每个人身边总有一些“他永远是对的”人。
这个人可能是你的长辈同辈晚辈,不管男女老幼,无论高低贵贱。这一类人未必总把“我在故我对”的信念挂在嘴边。
他们或许表现地很谦逊,跟你说话时注视着你的眼睛,时不时点头表示理解,但他们内心只是盘算着“我该怎么反驳你”,甚至更无礼一点“我只是看着个傻逼在说话”。
这类人在网上体现地特别典型,比如在知乎上,只要你的观点与他们不同。稍浅薄点的,直接开骂;有些要显得有文化点的,就先扭曲解读你的观点,然后用扭曲后的观点作为证据“证明”你的错误,以此“逻辑清晰”地驳倒你;再不行,就各种阴谋论。
总之,除了不讲理,其他什么都讲。
现实中同样多见。
比如领导交代你一项任务,你照办了,结果不太好,挨批了。你委屈,“我完全是照你说的去做”,这时领导通常有两种反应:“你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或者“你当时怎么不提出意见,只会照做,你的价值在哪里?”
下一次,领导交代任务,你机灵地先提出反对意见,领导却会说:“还没做,怎么知道不行?”
如你所见,一个人如果永远想要“正确”,那么所有的强盗逻辑都会帮他。
一个成年人,过于执着于“我是对的”,原因通常源自:
- 历史文化层面,急迫需要维系“自我”的统一(参考“自恋社会”);
- 社会层面,面临来自各种角色的压力,需要维持个人“权威”;
- 心理层面,“否定自己”会产生不太舒服的认知失调感;
- 进化生理层面,人类在发育成熟后脑神经元可塑性下降,反感新颖思想,尤其排斥对立观点。
这里就不再花时间深入剖析为何这类人如此执着于“正确”,本文探讨的重点是——当一个人开始“不承认错误”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先,没有人天生就“我在故我对”,青少年由于大脑的前额叶皮质(催发好奇心)未发育成熟,会本能地对自身三观进行自我纠正(哪怕口头不认错)。
但是当人生到了某个阶段,有越来越多人“永远是对的”(哪怕口头认错),尤以一些中年人或“自傲的人”为重。
那么,当一个人开始“永远没错”,除了跟正常人难以沟通之外,在生命层面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答案是:认知停滞的起点,或者可以说是衰老的开始。
二、人类思想史是一部从傲慢到谦逊的演化史
谈到认知停滞,你可能会认为多虑了。早在196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就提出了全民“终身学习”的理念,而这两年随着知识市场的火热,“认知升级”的观念更是深入人心,当代人怎么会认知停滞呢?
没错,今天你随便去大街上逮十个人,至少有九个会宣称自己是“终身学习者”,但与这个结论相矛盾的事实是——今天那些“永远没错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多。
到底谁在说谎呢?
其实并没有人说谎。只是多数“终身学习者”错误地将“学习”与“了解”划上了等号。
比如:不少人以为,只要了解各种新兴的潮流,能在餐桌上吹吹牛,能在下属或同事面前说点新术语体现下专业性,他们以为这样就是“终身学习”了。
举个例子,前几年“互联网思维”被吹得如日中天的时候,领导们也学会了一套术语——“用数据说话”。但是他们并非真的懂科学量化、概率决策、风险管理,而是用这个理由打压下属或者让员工加班做些毫无意义的数据。
我之所以说毫无意义,是因为这些人的“餐桌式学习”只停留在描述性概念上,对数据化管理的内核一无所知,比如“基础概率”“社会科学(商业)谨慎量化的原则”,甚至连“幸存者偏差”都不懂。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类人还往往自我感觉特别良好,对自己一知半解的深奥事物居然以一种专家的姿态俯视,没有一丝谨慎,更不会脸红。
这类人今天越来越多了。
你只需打开一些跟互联网相关的群,看看聊天记录,那些明着暗着吹嘘自己的大V小V随处可见。
这些人想必不知道,知识有一个特点——懂的越多的人越清楚自己的无知,真正有学识的人,表现谦逊并非做做样子,他们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无知”。
事实上,人类历史本身就是一部“无知”史:
- 我们每个人在辽阔的地面上,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地球就是一个平面,但地球却是一个大胖球体;
- 我们每个人坐在椅子上都感觉自己静止不动,但我们其实是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自西向东永不停歇地坐着旋转木马;
- 我们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活在一个宇宙中,但量子力学却揭示了一个规模更庞大的世界(平行宇宙假说或M理论推导的十一维度空间)。
我跟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想说明:
- 人类认知存在先天局限性(无论借助多么精妙的科学仪器);
- 我们只能在实践中从多种竞争性理论中选择目前最好的理论;
- 一旦有证据(或反例)证明需要更好的理论时,我们就必须坚定抛弃旧有理论。
比如广义相对论之于牛顿重力理论,这正是我们认识客观世界需要保持的谦逊态度。
如果你对进化论有一定了解,会发现我们对世界“认识”的变化过程跟生物进化的本质类同—— 一个好的理论(认识观)并非“与生俱来”,它其实是不断地去伪存真,不断地演化过来,并最终成为一个适应力极强的物种,经得起各种残酷自然环境的考验。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就很好理解那些“永远没错”的人实际上意味着什么了——他们锁死了对世界的刷新,停滞不前,自高自大,就像是停止进化的物种。
从脑神经科学的微观视角看,这种封闭的心态就相当于大脑神经不再主动创造更加复杂多元的连接,既限制了创造性才能的发展,也让人变得更像机械人。
另外,我高度怀疑“永远没错”的人与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症)患病率存在高度相关性;如果你是这方面医学领域的研究者,也欢迎分享这方面的研究成果。
至此,我们有必要纠正教育体系无意间让我们形成的错误“正确观”,正确仅仅是我们用来验证学习成果的检验方式,而不是目标。
三、正确犯错才是进化的前提
“必然错误”才是我们认知这个世界的默认假设。
学习的真正起点是“犯错”。
错误是我们旧有思维(理论、观念)出乱子的“证据”。一旦这个证据出现,我们就应该正视并尝试去改进你的认知模型,反复测试,直到错误消失;而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才真正有所长进,这才是“学习”。
也许有些人会说,这样多“累”啊,相比之下我情愿(以后)老年痴呆也不想“终身学习”。
诚然,正如人工智能之父所言:
“把我们限制在积极的学习体验中(舒适区)这件事本身就会使我们已经会做的事进步余地变小,在我们的思维方式做出一些实质性的改变时,一定程度的不舒服是无法避免的。”
但是,我觉得这取决于每个人对学习的看法。比如,我就觉得“学习”(进步)本身就是人生最妙不可言的趣事(之一)。
我们不妨参考下学者劳拉·麦金纳尼对“学习”的看法:
“当你生活在一个平淡无奇的地方,其实我们都生活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地方,那么你可以选择如何看待你身边的世界。
我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度过每一天,一遍又一遍看着同样的东西,从不多想它们是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样子的或者为什么能保持现在的样子,也不思考怎样才能使它们变得更好。
或者,我们还可以选择去了解它们。一旦我们选择去了解周围的事物,并且对它们产生了好奇,我们其实就选择了让自己永远不会感到厌倦。”
如果这种私人性质的主观体验无法打动你,那么我们总应该正视一个客观问题吧?
通过回溯历史,我们可以看得很清楚,人类社会是以指数级速度发展的:
我们的先祖从茹毛饮血到学会使用火就用了将近500万年;从学会语言到驯化动植物走了7万多年;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则历经5千年;从机械生产到电力社会则仅走了一两百年;从电力化到信息化却只用了30年……
今天的我们,哪怕只穿越到10年之后,估计就已经无法适应那时的生活,更难以找到谋生的工作。
我们的父辈可以一辈子从事一行,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然,你可以说羡慕父辈的“安稳”,但我们同样可以将“安稳”理解成“一成不变”。
一成不变的工作,说好听点叫专业,说难听点,其实就像机械……事实上,“专业”的古西方词源恰恰起源于“奴隶”一词,专业活属于奴隶活,而探索世界、发明创造、思考哲学则属于贵族。
总而言之,无论是主观原因还是客观原因,都要求我们的头脑装载“人类易于犯错”的默认假设;毕竟历史以一种从不重复的方式快速演变,我们的旧有模式无论多么“成熟”都不可避免地会犯错,而我们只能从每次错误的蛛丝马迹中,主动改进我们看待世界的认知模式。
四、从二元对立到广义冲突观
当然,现实社会并非自然科学,如果我们把追逐科学真理的错误(证据)称为“狭义错误观”,那么我们可以把寻求个人进步在社会生活中遭遇的错误,称为“广义错误观”。
其实用“错误”这个词并不妥当,所谓的“错误”,不过是“事实的结果”跟我们的“预期结果”不相符罢了。此外,我们在学生时代也形成了对“错误”的本能恐惧,为此,建议我们用“冲突”替换掉“错误”,这其实更贴切,即“广义冲突观”。
我们并不需要发明精密的科学仪器就可以发现各种“冲突”,毕竟“广义冲突”的表现形式(证据)完全不受限制:
(1)它可以是引起你反感的现象,比如:某个同学既懒惰学业又差,但毕业时签下的公司却是班上最好的,起薪也高。这个时候,如果你能停止抱怨,顺着这个与预期不符的冲突,改进你的认知模式,可以尽快从“校园法则”中调整自己适应社会法则。
(2)可以是让你觉得不公正的感觉,比如:你刚入职一家大公司,对所有同事都有求必应、勤勤恳恳,结果业绩考核却不如人意。如果你能接纳这个冲突,就能捅破自己从婴幼儿时期习得的“公正世界假设”,以及对大企业KPI管理更深入的认知。
(3)可以是你自身习惯的微妙变化,比如你发现自己开始熬夜了,每天刷手机的时间急剧延长,专注力下降……顺着这种变化,你会警惕始终被外部迎合思维的副作用,参考我以前的专题:《“速成”是如何损害我们大脑的?》
(4)可以是自己的主观感受,比如:你发现当自己真正去践行“朋友圈上的中产生活”时,其实真的既空虚又无聊。
此外,这些“错误证据”绝不仅限于认知性问题,还包括挫折、低落、甚至绝望等一系列人生负面体验(这其实是让自己“强制内省”的契机)……
以上随便列举的“广义冲突”,大家想必不陌生。面对这些“冲突”,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永远是对”,或责怪他人或抱怨社会,然后继续一成不变地看待世界。
但我们也可以选择把这些“冲突”看成一次次“契机”,它们就像发现了全新世界解释的“证据”,你对“冲突”的反省越深刻,你脑中的认知地图也就越精准,越能行之有效地应对更复杂、残酷的现状。
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强调:错误(冲突)才是学习(适应)的起点。
尽管如此,对于未经科学思维训练的普通人,要突然接受一种彻底的开放观(Dynamic)很难。毕竟,一般我们成年人对于“否定自我”的刺激,本能反应就是排斥、攻击。
但是,顺着我谈的这种开放(Dynamic)思想,你只需稍微延伸就会意识到,人类的认知必然存在马太效应——谦逊的人,具有更旺盛的求知欲,懂的越多,变得越谦逊,进而快速地跟自傲封闭(永远对的人)的人拉开差距。
人与人之间的认知差距,很可能会达到类似跨物种之间的差异,正如500万年前,南方猿人由于基因突变走上了不同于人猿的历史轨道……类似的,“认知突变”的转折点,就是当一个人开始真正拥抱开放思想(广义冲突观)的时候。
其实,如果我们已经能够接受广义冲突观,那么我们还可以再进一步。
既然“必然错误”才是我们认知这个世界的默认假设。那么,我们不妨反过来思考下,是否存在某种思维方式能主动完善我们的重要思想、知识或者观念呢?——有。
五、如何正确“犯错”
这里,我给大家分享一种从黑格尔辩证法中变换过来的思想,抛砖引玉,我称之为“思维的左右手互博”。思维互博的目的不是为了探寻真理,而是为了发育(升级)自身固有的思想观念(或知识)。
如何让思维左右手互博呢?
入门诀窍并不难,即刻意为你坚信不疑的立论寻求“死对头”,并寻找支持其立场的“证据”,刻意质疑你的所爱。
我演示一遍:
许多80、90后是看着金庸武侠剧、武侠小说长大的,金老的侠客精神对我们这代人意识形态的影响很大。如果你熟悉金庸的作品,光看我将这种思维方式起名为“左右手互博”,应该就能猜到金老的作品对我影响有多大。
纵然如此,我还是要尝试质疑一番自己非常欣赏的一个作家前辈,毕竟盲目崇拜(喜欢)必然导致视角狭隘。一旦我“刻意扮演一个讨厌金老的文学批评家”,就能挑出一些对立事实(冲突):
金庸的小说是不是在华人世界中流行几十年,让广泛的大众成瘾其中。这是不是说明作品充满感官刺激、线性思维多于人性的真实性、思辨性、深刻性?
比如多数角色普遍非常“扁平化”,恶人就纯粹的坏,耍阴谋的就彻底阴谋。但现实中的人性其实并不会如此“纯粹”,这样的人性过度“失真”。
其次,它是不是创造了一种虚幻的世界让读者在扮演角色中逃避苦闷的现实?
最后,它是不是简单的满足了当代人的“精神性缺陷”,简单地填补我们失去的“意义感”,削弱了我们反思的动力?
……
透过这些对立信息的“挖掘”,我能够在脑海中“重塑”一个更饱满、立体的武侠世界观,在不影响美好年少回忆的前提下,将之发育成一个更成熟的意识形态。就像破蛹而出的隐喻:成长必然充满挑战与痛苦。
类似的,你也可以尝试挑战那些你以前坚信不疑的人或事物,比如你对爱情的看法、对人性的看法、对孝道的看法、对情侣夫妻相处之道的看法等等,通过左右手互博,让信念趋于成熟。
声明下,我们用这种对立视角批判,并非是为了分出胜负高下、黑白对错,这种“胜负观”非常幼稚。毕竟,我上面的假想批判中,本身也有值得“批判之处”,我们的目标是为了糅合两种对立思想,进而重塑自己的固有思想跟观念,获得全面的提升。
正如菲茨杰拉德所言:
“检验一流智力的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大脑中同时存在两种相反的想法,还维持正常行事的能力。”
正确犯错的思维方式,就像是让一个人既发自内心的「自信」又发自内心「谦逊」,或者让一个人既「深谋远虑」又能「赤子之心」,同时拥有两种相互冲突的品质。这很难,但我们不应放弃。
六、结语
物理学家麦克斯韦曾言:“彻底的有意识的无知,是取得所有真正进步的科学发展的前提。”
我们花了16年左右的时间来寻找正确,殊不知真正让我们进步的却是“错误”。我们正确的犯了那么多年的错误,到了今天,该是时候重新学着正确“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