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晚,四川长宁6.0级地震发生后,宜宾、乐山、德阳等地不少居民通过电视、手机等接收到预警信息。300多公里外的成都,101个小区、180个学校里的大喇叭发出倒计时警报声,响彻夜空。
“宜宾提前10秒为地震预警”、“成都提前61秒预警”……一时间,地震预警系统引发前所未有的关注。
民间研发者王暾再次站到了风口,迎接比以往更为热烈的风浪。
6月18日那天,采访他需要排队。他精力充沛,语速极快,像背书一样回答媒体抛来的问题。
他对这次地震预警带来的巨大关注很满意——微博上,地震预警相关话题阅读量超过十亿;地震预警App窜到手机App下载排行榜前列,短短几天下载量达四五百万;房地产公司、社区、学校也纷纷咨询合作。坐地铁时,他随机问了下周边的人,全都知道地震预警。
但质疑声也不断出现。事实上,这个自2011年起投入运用的系统,从诞生开始就伴随着质疑与争议,不断刷新着公众对这一专业领域的认知。
地震预警App页面。本文图片除标注外,均为受访者供图。
深夜警报
60秒倒数计时从大喇叭中传出,紧接着,是长达一分钟的警报声。
家住成都高新区的孟磊,正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准备“6•18”抢购,听到隔壁小区传来的倒计时,已经数到了20秒左右,他没太在意,以为是警车鸣笛声。
几乎是一瞬间,房子开始抖动,餐桌上方的灯在晃,沙发也在晃,他下意识以为是坐旁边的妈妈在动,“别晃了”,“我没动”,妈妈说。孟磊这才察觉是地震了,赶紧提醒家人往桌子下躲。
成千上万的人听到了警报,但就像孟磊一样,很多人没听懂它。
黄小燕以为在拆爆炸装置。在小区住了7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警报声,“小区里也没有宣传,都不知道安装了这个”。
那晚,她正躺床上玩手机。倒计时数到四十几的时候,她好奇地去窗边看了下,没有演习,小区里也没人出来,她又坐回床上。
数到“一”的时候,家里的床开始摇,妈妈说,“你晃床干什么?”她马上意识到,地震了。经历过汶川地震和多次小地震的她,感觉晃动不太厉害,在19楼也跑不了,就索性没动。夜里,她感觉又震了一次,不过没有警报声。那天她睡了一个踏实觉。
在离震中双河镇更近的地方,警报来得更急促。
家住宜宾叙州区的林艺离震中50多公里,听到警报拉响时是倒数5秒。她还没反应过来,房子已经开始晃动,来不及开门跑出去,她连忙拐进门口卫生间,没站稳,直接蹲到地上。第一次震动过后,一家人赶紧收拾东西跑下楼。
听到家附近的县人民医院传来的警报声后,珙县人刘才和家人迅速跑进了厕所,这里距离震中仅有20多公里,晃动持续了大约半分钟,屋子震出了裂缝。
让刘才疑惑的是,县医院旁边的不少学校,都安装了大喇叭警报,这次都没有响。
刘才不知道,他处在地震盲区边缘。预警时间极短,甚至来不及预警,地震波已经到来。
“中国公众刚刚接触地震预警,对它还比较生疏。”中国地震局一位不愿具名的地震预警专家解释说,地震预警在日本叫“地震紧急速报”,中文应翻译为“地震报警”或“地震警报”。
和震前预报不同,预警是在地震发生后,利用电波比地震波快的原理,为震中周边还未遭遇破坏的区域提供几秒到几十秒的逃生时间。
“目前全世界地震预警水平都差不多,就是谁的系统快一点慢一点的问题。”这位专家介绍,地震预警原理都一样——在可能发生地震的区域安装大量地震预警传感器,监测到地震波后传给预警中心进行分析,计算出预警震级、烈度、震中位置,然后通过电视、手机等方式发出警报。
我国是全球强震高发区域,上世纪至今发生过500多次6.0级以上地震,死伤上百万人,上亿人受灾。2008年汶川地震前,日本早已建立地震预警系统,而国内的地震预警系统还未成形。
与地震波抢“秒”
王暾走在了前面。
2008年汶川地震后,他放弃国外物理学博士后研究工作,回国成立了成都高新减灾研究所(以下简称“减灾所”),研发地震预警技术。
2011年4月25日,他通过短信,首次接收到了一个2.7级左右地震的预警信息。当年12月6日,四川江油市双河中学通过大喇叭,提前36秒对汶川一个3.8级的地震发出警报,提醒师生撤离。到现在,成都、宜宾等9个市州的212所学校安装了地震预警系统。
宜宾珙县一所中学校长介绍,预警系统是市教体局统一安装的,目前学生比较多的学校才有,但有的安装了也不会用,“放在那儿,还没发挥作用”。
而地震预警系统进入社区,要追溯到2012年,由成都几个社区率先安装,直到去年5月,成都高新区60个社区集体安装,才成规模。到现在,预警系统共覆盖了成都101个社区。
但这也仅是一小部分,在这次地震中,许多成都人没有收到预警。王暾解释,小区安装地震预警系统需要先获得政府授权,并由他们来安排。
在社区、学校,大喇叭通过一个黑色预警接收终端接收预警信息,达到设定的地震烈度阈值后,触发警报。烈度阈值通常设为3度——达到3到4度时,大喇叭只报数;4到6度,报一个数,发一声“嘀”;大于6度,报一个数,发一声“嘀嘀”。有震感而大喇叭没响,说明地震对当地没什么破坏。
但很多人对此并不了解。6月22日,珙县发生5.4级地震,成都烈度仅有1.6度,没有触发警报。
当时,孟磊正坐沙发上休息,电视右下方突然弹出红色方框,电视声音中断,响起了女声语音播报:“四川长宁正在发生5.0级左右地震,成都市震感轻微,地震横波还有16s到达。”
珙县5.4级地震发生后,孟磊家电视上弹出地震预警提醒
他吓了一跳,心想“没听到警报声啊,是不是出错了?”
很快,门、衣橱晃动起来,比5天前的长宁地震更厉害。几秒钟后归于平静,没有避险的他,一度有些后怕。
对一些人来说,提前得知地震将至,比起不知道,恐惧感会减少。
家住雅安的石晋瑗,长宁地震发生时,正在看电视节目《快乐大本营》,突然“嘀”的一声,荧幕弹出预警小窗,她心里咯噔一下。看到上面写着雅安震感轻微,这才安定下来,坐在沙发上静等。
电视是通过机顶盒来接收服务器传来的预警信息。当烈度达到2到4度时,弹出小窗口提醒,4度以上是大窗口。
2012年5月,地震电视预警最早在汶川开通,之后扩展到北川、茂县等少数几个城市。去年5月,和四川省有线广电网络股份公司合作后,电视地震预警服务扩展到了四川省地震区的13个市州共79个区县,占四川省地震区区县的60%。
长宁地震发生后,德阳市民家中电视收到地震预警提醒
“超过300万个家庭可以免费接收预警信息。”四川广电网络智慧业务部一位负责人介绍,这次地震通过电视接收到预警的家庭并不多,一是因为有的地区还未取得政府授权,二是不在预警范围内。为避免引起恐慌,他们没有做密集的预警科普,而是每月一次、以小窗的方式推送科普信息,“没开电视,可能没看到”。未来他们将发布新款机顶盒,确保电视不开机,也能自动弹出预警信息。
“万一误报了呢?”
更多的人是通过手机接收预警信息的。
2011年9月20号,国内首批500多位体验者,收到了短信、地震预警App等发来的预警信息。
不过,短信效果并不好。2013年4月芦山地震发生后,手机预警短信出现延误,被质疑“早上的地震,短信中午才到”,王暾于是将短信预警取消。
曾杰最早使用地震预警App是在芦山地震后,身边不少同事都下载了。但除了芦山地震的余震,他此后的几年再也没有收到过警报。曾杰一度怀疑手机出问题了。上网查询后,他发现软件必须打开才能接收到预警信息。
王梦媛也是芦山地震后下载的。系统默认烈度达到2度就推送预警信息,她觉得太过频繁,就将提示关了,只在地震来时打开看看,“没啥用”。
用户收到地震预警App提醒
体验者们列举出种种问题,如无法注册,联网才能提醒;经常显示加载失败、网络错误;安卓系统会闪退;后台开着非常耗电,不开会自动关闭;设计不美观……长宁地震当晚,还有网友晒出图片,显示延迟了2到6小时才收到预警信息,还有的完全没收到,“感觉像个摆设一样”。
有用户反映延迟收到地震预警信息。图片来源:@沙琪玛骑马
“这是通讯网络或服务器的原因,跟地震预警技术本身无关。”王暾坦言,App快4年没更新了。地震灾害是小概率事件,每次只有发生大震后,下载量才会增多。比如长宁地震后两三天,下载量增加了四五百万。这几年,他们逐渐放弃手机App,希望将地震预警功能内置到微信、QQ等手机其他App上,实现强制推送。
在“四川长宁6.0级地震专家集体访谈”中,中国地震台网中心地震预报部主任蒋海昆介绍,地震预警有利于企业、公众采取应急措施,但公众收到新信息后可能产生不必要的恐慌,所以国家在信息处理方面非常严谨。
王暾深有体会。在与地方政府、学校、地铁集团等合作时,“很多人担心,万一你误报了呢?”
地震预警是全自动的秒级响应,有误报、漏报的风险——没地震误报为有地震、小地震误报为大地震,造成社会混乱,甚至出现人员跳楼、拥挤踩踏、停工停产等过度反应。
即便是地震预警系统相对完善的日本,也发生过因受雷电干扰对外误报9级地震的情况。
但王暾坚称,这套系统从未发生误报、漏报情况。
不过,据《南方周末》2013年的一则报道,当年芦山地震发生后,北川的电视预警系统并未测出主震,反倒是测到了一些余震;安装了大喇叭警报的北川中学,有学生反映,地震前没有听到警报声。甚至,有大学生在地震发生时,选择跳楼逃生。此外,2013年2月19日四川三台县4.7级地震,减灾所预警11次,没一次测出震中为三台县。
备受争议的是2015年8月11日下午,有用户手机上收到了地震预警系统发来的信息:“四川北川发生6.0级地震”。随后,中国地震台网指出地震消息不实,为误报。但王暾辩解称,那是只针对苹果手机用户、没有提前告知的“双盲演练”,并非误报。
当时,四川地震局给减灾所下发整改通知书,王暾拒绝了,“我们反击,提供了一系列证据”。
前述地震专家介绍,不同群体对地震误报的容忍度不同。普通民众求快,希望获得逃生时间,而工业设施、特殊行业等非常看重准确性。为此,除了加大台网密度建设、采用多次连续发出警报的方式,也要做好地震应急预案。
2016年8月开始,减灾所与中国人民财产保险合作,为系统误报、漏报导致的死伤人员购买了最高500万的地震预警保险,试图以此分担风险。
被神化的地震预警?
真正让王暾俘获大量关注的,是2013年对云南巧家4.9级地震和芦山7.0级地震的预警。
那段时间,他宣称,减灾所已建成世界最大地震预警系统,覆盖面积40万平方公里。到现在,这一数据扩大为:布设5600台监测台站,覆盖220万平方公里、90%地震区人口,成功预警52次破坏性地震……
王暾乐于宣扬这些“战绩”。他常拿来印证技术先进性的,是6.2秒的系统响应时间、21公里的盲区半径,以及8年无误报、漏报的可靠性。
但中国地震台网中心研究员孙士鋐认为,地震预警的主要对象是重大设施和生命线工程,如核电站、煤气管道、高铁等,主要目的是减轻地震灾害。预警系统技术不难,难的是要起到减灾实效,这需要经过科学论证。
由中国地震局、中国地震台网中心专家撰写的《地震预警工程的若干问题探讨》中介绍:地震预警分为盲区、受益区、无效区。系统作出响应时,地震波传播的距离为盲区。地震预警对烈度低于7度或6度的区域意义不大,在这些区域即使不预警也不会产生较大灾害,为地震预警的无效区。受益区是盲区以外至无效区之间的区域。
孙士鋐说,预警时间体现的是该地距离震中的距离,距离震中越近,预警时间越短。例如成都提前60秒预警,意味着它距离震中360公里。“如果系统建到西安,距离长宁700多公里,它会说提前两分钟(预警)。但这个说法是没有意义的。”
中国地震台网中心主任王海涛表示,40秒以外或更长时间的预判,可以称之为“震感提醒”。一个6级地震破坏范围在20公里左右,7级造成严重破坏的也在几十公里范围。提前40秒地震波要跑两百多公里,6、7级对这些地区不足以构成破坏。
在四川省地震预报研究中心主任杜方看来,这是一个矛盾,“如果在预警盲区,脚下发生地震,没办法预警,远处地震波衰减了,又没什么影响”,他此前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
王暾承认盲区的技术局限性,但他认为,除了逃生避险,地震预警还有安定人心、告知的功能,烈度达到3度就应该发布预警提醒,“只要有强烈晃动的地震,我们都给一个提示,他才会觉得这个有效。哪怕只要5秒预警时间,一楼的人可以疏散到楼外,高楼层的人可以就近避险到卫生间等场所;有3秒,可以就近躲到桌子底下、床边或卫生间。”
地震预警究竟有多大的减灾效益?王暾最常提到的是,“提前3秒收到预警,伤亡人数可减少14%;提前10秒,减少39%;提前20秒,减少63%。”
这一数据出自《西北地震学报》2002年的一项研究。
不过,上述地震专家认为,“这些都是理论推导,不足以为据。减灾效益要看具体情况,过高的估计会使社会期望值过高,反而给地震预警系统带来非议。不要神化地震预警,防震减灾最根本的还是把房子建结实。”
所以,“52次‘成功预警’,哪一次减轻了人员伤亡?”
王暾的答案是:“实证很多,但是能给我们反馈的不多。”他发来几十页用户反馈,大多是安装了地震预警系统的学校的使用情况说明。“包括网友对这个的肯定,我觉得能说明系统很好了。把信息传到老百姓那儿去,预警效果就达到了。”
地震预警科普
“发布权”
成立减灾所的同时,王暾还成立了成都美幻科技有限公司,将部分科研成果进行转化,出售预警终端设备。
澎湃新闻在采招网上看到,2015年美幻科技曾在成都市防震减灾局的采购项目上中标,117套设备总价为824.85万元,相当于单价7万元左右。
有业内人士质疑,美幻科技出售的预警终端设备价格远高于市场均价。中国应急管理报的报道称,一台地震预警信息接收终端的市场价格约为1万元,王暾“将公共安全信息服务做了成一门赚钱的生意。”
采访中,王暾没有正面回应澎湃新闻关于预警终端设备价格的疑问,他举例说,给地铁集团提供的预警服务费用是一年两三万,“终端我记得是免费的”。
但此前接受采访时,他曾给出不同的说法:安装地震预警系统只终端收费,“对普通民众来说,只要不涉及硬件投入,享受到的服务都是免费的”。
“没想到它(地震预警系统)后来变商业化了”,孙士鋐说。
但王暾认为,公益性与商业化并不矛盾,未来社区、学校安装终端,依然需要购买设备,“这是地震预警的原理决定的”。
长期以来,在地震预警业内,有“官民之争”一说,体现为民间机构的成都减灾所与官方地震减灾机构间的“竞跑”。
2008年,中国地震局设立两个科研专项研究地震预警技术。2010年1月启动了国家地震预警系统建设项目立项。2013年开始,福建、首都圈和兰州地震预警示范系统相继建成。
到2015年6月,总投资18.7亿元的国家地震烈度速报与预警工程项目获批立项,计划在全国建设15391个台站,2020年在部分地区率先形成地震烈度速报能力,2023年在全国形成地震预警能力。
福建省地震局是目前国内唯一提供地震预警服务的官方机构。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相关负责人透露,目前已初步建立地震预警信息服务体系,向全省社会公众、政府部门和企业提供地震预警、速报等信息服务。
对于减灾所的预警系统,该负责人评价:“技术细节上比较封闭,并不与我们交流。设备专业性、准确度、整体设计及社会责任方面,民间可能不会像官方那样考虑周全。网外地震的情况,我们的可靠性高很多。”
在王暾看来,“官民之争”说法不准确,实际是“中国地震局和减灾所之争”。其中的一个关键争议点在于,地震预警信息的发布权。
福建、云南、陕西等地的《地震预警管理办法》规定,地震预警信息发布权掌握在省级部门。
2015年,四川省地震局起草了《四川省地震预警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地震预警信息由省政府授权省防震减灾工作主管部门统一发布,其他单位、组织和个人不得擅自发布。这一办法至今未出台。王暾说,是被他“拦”下来了,最后没有通过专家论证会。
另一方面,自系统研发至今,减灾所获得了各级政府部门总共1亿多的资金支持,和各地市县地震局也多有合作。王暾反复称,眼下最重要的是,加强地震预警“最后一公里”的建设。
对普通民众来说,“地震预警或许可以争取逃生时间,但真正保命的,还是深入的地震知识和应急措施的普及。”